虽然嘴里不承认,但每次一进门,当阳光透过甬道尽头上方巨大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的时候,凤徵总要真真切切嘀咕一下美轮美奂这个词。
彩色玻璃上有画,当年不明白,现在了解了是耶稣受难的场面,跟欧司朗银色十字架上那个被钉着手脚衣不蔽体的是同一人。起先觉得他们洋人真是奇怪,赤身露体也就算了,还把这么凄凄惨惨的场景拿出来现,后来听到耶稣舍身为人的故事,加上相处日久,凤徵就见怪不怪了。
玻璃下一个朴素的讲台,底下两边数排黑色长椅,周日做祷告的时候会稀稀拉拉坐上人——凤徵有时挺佩服欧司朗的锲而不舍,碰到人就宣道,结果也不见得能多几个信徒。教堂的墙壁上挂了彩色的壁毯,绘制着《圣经》故事,欧司朗说是从某某壁画上拓下来的,还说这是某某的成名作,那是某某的代表作,虽然只是毯子,但仍可见某某或细腻唯美或磅礴大气的艺术品位等等等。那些个某某某某的外国名字如同小脚妇人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,凤徵才懒得记,听过就算,但不可否认,老挂毯在幽暗的光线里散发出维多利亚时期古典而高贵的气息,莫名让人留恋不已。
好吧,谁让维多利亚是女王呢,所以她唯二记住了人家女王的名字,还有一个叫伊丽莎白——没办法,欧司朗的语气膜拜得很,跟他讲天父的时候没两样,滔滔不绝两位女王如何伟大如何仁慈,实在让凤徵这个生活在父权为尊社会里的人听起来像神话。
这些年来的夜间阅读让凤徵眼界大开,后来甚至都不够读了,因为教士和医生交好,教士从医生那儿借书。可医生的书都是德语的,拿到凤徵面前时,教士才注意到这个问题,对着凤徵吃人的目光不好意思saysorry,让堪堪掌握英语的凤徵一个头两个大,还得按书上礼仪回一句:No,thankyouallthesame。
据欧司朗讲,要等他发电报订书再等书到,得好长一段时间。凤徵觉得跟他学习不交学费已经够不好意思了,还让他劳神费钱买书,实在过意不去,连忙说没关系,自己可以再学一门德语——说的时候她没多想,后来可就后悔个半死,一是德语比英语难,二是欧司朗是个半吊子,而奥本海默……天,不知从欧司朗的哪本书上看过,说德国人古板严肃,一丝不苟,她完全同意!一次两次请教之后,他认真起来,那副老师的态度简直比她家夫子有过之无不及!动词副词的用法越绕越晕,越晕越绕,每次作业要是没完成,那就形如欠了他账八百年没还,害得凤徵一见他就想躲。幸而不久后他被调走了,凤徵直想上街放鞭炮庆祝,觉得自己逃过了一个大劫——当然,很久很久的以后再回忆起这一段,她心里充满的是感激:奥本海默虽然严,过程虽然痛苦,却为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“嘿、哟!嘿、哟!”
姐弟俩回头,门口出现几名挑夫,抬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箱子,后面跟着欧司朗,用他的中国人怎么听怎么别扭的口音道:“进去,进去!”
挑夫明显犹豫着不肯进,其中一个道:“大老爷,我们就给您放这儿了吧,反正也要拆的不是?”
“进去再拆。”
“拆了满地的木头渣子,多腌臜!”
“是哇,”另一个接口:“我们情愿少要您两个工钱!”
“工钱照付。”欧司朗说,看一下众人:“你们不敢进去?”
前头的那个挑夫道:“这是你们洋鬼——洋大人的教堂,我们怎么敢进。”
“是呀,万一有什么妖魔鬼怪附身,我们还要回去养老婆孩子呐!”
瞧一瞧众人畏缩的神态,欧司朗低头,数出钱来,付了,放他们离开。
不知怎么,他一个人靠在木箱旁边的身影,背着阳光,竟让凤徵生出一种格外落寞的感觉来。
拉一拉小猫的袖子,她走出去,笑:“神父,又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寄过来了?”
欧司朗抬首,金色阳光瞬间罩满他一身,刚才的落寞仿如错觉:“Oh,mylittleprincessandprince!”
由于兄妹俩对英文的掌握速度远超他对中文的掌握速度,所以现在相互见了以英文交流居多,害得欧司朗常常抱怨自己成了陪练。凤徵马上反驳,我们当然找你练,至于你嘛,隔壁医院的护士小姐那么多,还怕没有练的机会?自己不用功,不要怪别人。
每每她摆出这副态度,五十来岁的传教士就会和鹤徵挤眉弄眼,一下子变成小孩子,嘻嘻哈哈。
凤徵上前敲敲箱子,有回声,“喂喂,里面究竟是什么啊?”
“小心,别弄坏了。”欧司朗疾步绕过来,宝贝得不行。
凤徵摸着下巴:“看来不是书。”
“教会寄来的?”鹤徵蹲下,觑到角落上眼熟的大写字母,他已经习惯了外国人由左向右而不是由右至左的写字方式,对于那先写门牌号码、然后街道、城市、省份、国家仿佛故意和中国反着来的地址顺序也早已驾轻就熟,所以一开始就从底部看:“呀,始发地是英国!”
到这里来经历了不知多少道关卡,上面重重叠叠贴满海关的标签及各府的贴条,还有直接毛笔书于其上的汉字,凤徵弯下腰和弟弟一起观摩:“神父,真的是从你的祖国寄来的东西?”
光想象个木箱子飘洋过海竟然比他们姐弟见过的世面还多,真令人生出人不如物之慨。
欧司朗连连点头,“你们在这儿看着,我去叫人来扳钉子。”
姐弟俩齐声应是,猜测了一会儿箱子里是什么之后,鹤徵对着教堂看看,道:“姐姐,他们说神父们都是坏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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