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余欢将油灯放在一旁,替他将布匹展平,开门见山道,“老人家眼明心亮,想必已然知晓我此行目的。”
“姑娘怕是不知,我贩药多年,一直有个规矩,所谓‘人之相知,贵在知心’,这采药卖药亦如是。我卖药一不图钱财,二不图名利,只求这药材从上天来,到医者中去,能治病救人,物尽其用。若姑娘只为用我这难得的药材打招牌,我劝姑娘还是速速归去。”
沈余欢蹙眉不解,“救病治人才是医者本心,老人家何出此言?”
某大包嗤一声,“这世道,那些所谓医者不过就是图名图利,图‘再世华佗’的牌匾,古有‘神农尝百草’,今有人命如草芥,区区五两银子便可抵那医死的人命,哪还有什么医者本心。”
“人分善恶,医者自然也分良庸;若是一棍子打死,岂不极端;我年纪轻,且不如老人家您见多识广,明智慎重;可我到底也清楚,救死扶伤,药尽其用乃是医者本职。您年过花甲还能冒死采药,不就是存着一丝念想,还想救人命,醒人心。您看不惯这世道悲凉,失望妥协;可我却还想救救它,这不仅是医者天命,更是为人之命。”
某大包淡默良久,“年轻人,眼高手低可是忌讳。”
沈余欢嘴角轻扯,“前辈又何尝不是经历过,吃过年少轻狂的亏,才做到如今的豁达。”
某大包顺着胡子静看她须臾,片刻后仰头大笑,又猛地低头吹灭油灯,光亮的一角又隐入昏沉,他正肃道,“药材我分门别类包好了,你若是能透过草纸一一辨认,我便尽数送你。”
沈余欢喜上眉梢,“您说话算话。”
“依形辨药绝非易事,姑娘还是不要高兴太早,若是都辨不出,那我只能替姑娘惋惜了。”
沈余欢曲腿蹲下,仔细端详一阵,纯净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,“从左开始,平车前,天麻,第三个依稀能辨出花朵状,有叶环绕,大概是雪莲;旁边的呈长椭圆形,多分支,块根厚,当为何首乌;下面这个我一早便闻到香气,是经久晒过的龙涎香。”
某大包边听边颔首,眼里的赞许一目了然。
“至于这最后两种,左边这包,上部充盈下部虚空,说明根须分明,是人参;这最后一个,上部半圆形芝盖,从草纸包裹痕迹看,微硬,该是灵芝,且是呈木质化的灵芝。”说完,沈余欢起身,面对某大包,欣喜之情溢于言表,“传闻果真不假,您的药材都是珍贵难得的上上品。”
“缘分难得,姑娘满腹才情,还请牢记方才那一番豪言壮志,莫要失了本心才好啊!”
某大包语重心长,眼角微湿润,沈余欢郑重颔首,目送他伛偻的背影消失在雾色朦胧处。
药材珍贵,担心路上出差错,沈余欢租了条乌篷船回去。
整个京都还卧在闲寂中,水波潺潺流过的声音飘在耳边,幽幽然然;船头破开薄雾,掩映在其中的淡黄光芒倾泻而出,再往前,云开雾散,天彻底亮了。
乌篷船顺着赤水河一路往下,在医馆前的石拱桥边停下。
沈余欢付了银子,转身将药包捧起靠在腰间。
乌篷船晃悠,她脚下步伐谨慎缓慢,低头跨步上岸时,手里东西一轻,她下意识抱紧,抬头见来人,这才放松递过去。
“你怎么找到这地儿来了?是曹掌柜告诉你的吧?”她上岸后,又从他手上接过药包,“我来吧。”
“无妨,我来拿吧。”林梦寒伸手想要接过,沈余欢错身拒绝,“倒不是我不让你拿,只是这药材珍贵,我不放心。”
林梦寒闻言作罢,眼神黯了黯,侧眼时又恢复清明,和她肩并肩朝店铺去,“方才去仁和堂敷药,我告诉曹掌柜昨日和你约好了,他才告诉我你在这。”说完,又试探地问了句,“我昨日确实与你约了吧?”
昨晚和她道了晚安,回去整夜不得安寝。从前也只是梦见她隐匿在烛光下的朦胧身影,五官模糊甚至聚不成真实的模样;
可昨夜,他梦里的身影像是找到了失去的碎片,开始自发地一片片拼凑,最后停驻在仁和堂门口。
她背对牌匾而立,青绿的裙衬得她孤高清冷,小巧的鼻尖被晚风吹得泛红,发丝飞扬将半张脸遮住,可他却能丝毫不差地勾勒出她的五官,甚至她浅笑时嘴边显出的笑痕,他都能完美复刻。
整夜无眠,他想着昨日的约定早早来了仁和堂。
可她又不在,又不在……
他就像个怨夫一般,再次强笑着被曹掌柜看穿意图,又被他好心施舍了一条去路。
可看见她从船上下来时,那瘦削的肩膀像是蕴藏着永远使不完的能量,他心里的那点委屈便都烟消云散了。
能看见她便好,能看见她就知足了……
沈余欢颔首,“是约了,可没想到你竟这般早来了,这天也才亮。”
林梦寒摸了摸鼻子,换了话题,“我听曹掌柜说,你准备开个医馆,需要人手吗?”
沈余欢带他来到店铺门口,推开大门,将药包放在柜子上。
林梦寒仔细打量。
自大门而入,是一露天长廊,左右翠竹盆栽各六,长廊尽头开半圆镂空月门,进去左边是棕褐实木百子柜,最高层摆放两件胆瓶瓷器以做装饰,前连半圆长柜台,旁边摆一副案台桌椅,把脉问诊时可用;右边添一方正柜台,看样子,还未来得及摆放物件。
沈余欢注意到他视线,解释道,“昨儿夜里,曹掌柜已托人打扫过了,一会儿给他们结个工钱就好。”